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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写的重点是人,不想做成那种正义集团对抗邪恶集团的大战”
文| 叶徐彤
编辑| 余乐
春节前上映的反黑刑侦剧《狂飙》,上映短短半月来,迸发出和剧名一样的能量:
播映期间,该剧每天几乎占领过半的微博热搜,还打破了爱奇艺热度值的历史最高纪录。云合数据显示,2月3日,该剧有效播放率的市占率为64.7%,大幅领先其他剧集;
《狂飙》还带动了周边的商业效益:主角高启强手捧的《孙子兵法》,登上电商平台古籍畅销榜第一名;和剧中公司同名的“强盛集团”做带货直播吸引了百万人次观看;有网友拍下春节返程路的高铁上,四周几乎每个乘客都在用手机看《狂飙》......
这段时间,《狂飙》编剧朱俊懿的手机被打爆了。如此高的热度让他很不适应,他更渴望回到宅起来安心创作的状态。“我们现在就像在狂风的中心,但我不敢飘,我知道风早晚会过去。”
事实上,朱俊懿最初对这部剧的收视预期并不高,甚至不确定剧会不会有见到观众的那一天。他过去也写过警匪、悬疑类型的剧本,但项目都没再推进下去。“可能是我太注重个人表达,之前有点摸不着商业的点。”由于夭折的戏比拍出来的多,他的百度百科资料只有寥寥几行。
朱俊懿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艺术管理系,遇到徐纪周导演后转行编剧。他原本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如果写到35岁还写不出像样子的作品,那就算了。好在有身边人的支持,他今年超过35岁了,还在写,终于等到了《狂飙》面世。
“我媳妇挺帮我的。她比较看得开,她觉得我只要喜欢干这个事情,就算一辈子干不出来也没有问题,家里不需要我挣那么多钱,只要能做做家务带带孩子就行。”
朱俊懿说,《狂飙》终于做出了他想做的“世间百态”,也表达出他想说的东西。即使这部戏没火,他也是满意的。
2月1日,《狂飙》大结局播出的当天,我们专访了朱俊懿,他分享了剧本创作理念、走访调查的经历、人物原型以及对当下影视行业的看法。
编剧朱俊懿谈收视成绩:最初对狂飙的收视预期很低
问:上映前预料到《狂飙》会这么火吗?
朱俊懿:说实话,我们只是争取把每一步走好,从不去想结果。剧情时间跨度那么大,人物那么多,线索那么复杂······观众喜不喜欢?能不能接受“三幕式”?这些都不知道。
其实跟安欣很像,是一帮不知道会不会走到最终胜利的人在抱团取暖,在一步一步往前走,把一个个不可能转化成可能,最终有了这样一个结果,我觉得是超乎预料的。
我个人的预期很低,生怕心理落差过大。但是第一天播完热度就涨到了7000,第二天是8000多,直到现在热度拿到爱奇艺的历史冠军,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问:你因何机缘接触到《狂飙》这个项目?剧本共筹备了多长时间?
朱俊懿:前期有不同的编剧参与竞选。徐纪周导演找到我时,明确说了得先写,写完了后人家看得上,这才能干。我抓紧时间写了3集,先把活磕下来,争取到这个项目之后,再着手进行大量的调研工作。
徐导会先给个方向,比如定下了20年的时间跨度,双雄对决的对抗方式,我再去写,写完后徐导再根据实际拍摄进行调整。
这个项目时间紧,任务重。从2020年的秋天开始写剧本,共写了一年多,边拍边改。拍摄中期出了一个同类题材的作品,也用了政法委的真实案例。为了不重复,我们不得不进行大量调整和删改。整体创作比较顺利,更多的痛苦来源于我们跟自己的较劲。
问:剧中有不少官场上的信息、官商勾结的内容,你怎样收集到外界所不了解的内幕细节?政法委提供了哪些支持?
朱俊懿:政法委提供了一些真实案件、扫黑除恶的工作记录,允许我们去查阅,还提供了一些案件相关知情人的联系方式。比如说地方上出了案子,我们可以去想办法找人打听,能找着谁问谁。如果政法委愿意牵线,就找他们推荐的人聊,要不然就找老百姓、出租车司机聊,联系不到人的,就到处瞎打听。
这个过程非常困难,因为很多知情人对我们比较抵触,有可能是出于对本地的荣誉感,也有可能是认识犯案的人。
还要去看看当地的城市风貌,感受一下为什么这个城市会滋生这样的罪恶。走访下来整体的感觉大差不差,虽然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有区别,但是人心都类似。中国很大程度上还是人情社会,绝大多数罪恶是滋生于人情的缝隙。
我希望业内人士看到一段戏时别挑出太多错。这部戏剧情横跨20年,犯罪集团手段不断升级,从最开始的暴力垄断渔业和矿业,到中段的2006年时土地拆迁搭上房地产开发,再到最新隐蔽的犯罪手段,方方面面都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我很怕写得不真,也怕写得不够狠。
所以我会找懂行的人一起去捋逻辑,比如做房地产的朋友,还有在我老家当警察的发小,拉着他们一块捋逻辑。我的发小提供了很多警队的信息和办案逻辑给我,帮了我很多。
鲍大志饰演贪官赵立冬谈创作理念:
不想写成正邪集团大战,写的重点是人
问:跟那些落马的官员聊过吗?
朱俊懿:没有,确实不太方便,而且说实话他们不是我特别想展现的。这个戏里面描写英雄的牺牲、官员的落马,都很克制。这一瞬间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更多在写他们结局之前的事情。
我是这么理解这个世界的:你现在做什么选择其实不重要,重要是你过去积累了什么,导致你现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所以我写了高启强黑化的过程,写李响在由白转黑、在黑白之间反复辗转的心态。前面的地方只要写实了,最后揭示反转时,观众是可以理解的。
比如说高启强在徐雷电死了后面临选择,是要拿钱还是报警坦白说不是我电死的,他在做出选择时,他过去卖鱼和养育弟弟妹妹这一辈子经受的欺负、不公平的待遇、他心中的怨怒、他要强的性格、想过好生活的欲望以及对家人的愧疚,这一切全部添砖加瓦,聚沙成塔地堆积在他身上,导致他选择的是拿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堆积出的结果。人物做的任何一个反应,其实折射的都是他的过去。
问:很多观众对角色的原型很感兴趣,有一个广泛传播的猜测是说高启强家族的原型是四川的刘氏兄弟和大连徐氏集团,是吗?你具体参考了哪些现实的社会事件?
朱俊懿:并没有,他们都不是。对于真实原型我都是拆碎了用,像拼积木一样重新组合。之所以会说高启强太像谁了,是因为黑恶势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彼此会有相似性。
前期靠暴力垄断,中期借力打力,跟官员纠葛在一起,甚至渗透入政府,自己成为官员,发展到后期,他就不会满足于官商勾结,必须会说“我要控制官员任免”。这句话原原本本就出现在政法委的纪录片里。这也是为什么第三单元里,高启强要跟赵立冬斗得那么狠,要巴结省委组织部退下来的老黄和人大主任的孟德海,这两个单位都是官员任免的实权单位。
我尽量不直接套用真实案件,因为警匪题材有很多好作品珠玉在前,他们把很多案子都用过了,而且一些真实案件是很悲惨的,受害人没了,家属还在,要考虑到家属的感受,尽量避免二次伤害。
谭思言的原型是“校园操场埋尸案”里那位失踪16年的受害教职工。谭思言的案子,我写得极为克制,树立英雄形象,揭示悲惨命运,好,点到为止,惨的过程就不细说了。但这还不够,他必须一直是赵立冬心头的那根刺,15年之后还得让贪官寝食难安,提到这个名字就战战兢兢。我觉得这才是对英雄的告慰。
问:安欣的原型是谁?你对这个人物怎么理解?
答:安欣也是拼接出来的人物,这样的警察其实很多,但现实情况是很多英雄倒在了胜利前。而我不能让主角倒在胜利前。
把这些英雄事件叠加在他身上后,就显得这个人物太神圣了。从逻辑上怎么圆,后续故事怎么推进,对我们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但我认为需要这样一个人,因为高启强是往上走的,安欣就必须要做成一个天使,燃烧着翅膀坠落。他身上的这些光芒、这种神性,会拉远他与观众的距离,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与一个后期成魔的高启强斗了20年,伤痕累累还要斗。我觉得安欣就像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推动着巨石。他是为别人活的。
在政法委的扫黑除恶纪录片里,有一个县领导,整个县的政府班子都被黑恶势力控制了,把他排挤出去了。他一直不妥协,不停向上写材料,打回来再写,直到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这个纪录片出来时,我们已经写到第二单元。看到这个官员,给我激动坏了,我特别感动,我说太好了,这是我写的安欣。
安欣进拘留所当卧底问:观众对高启强的讨论声量很大。这个反派角色很复杂,设计这个人物时是如何定调的?
朱俊懿:我其实是先写了菜市场的场景,再写了高启强。菜市场对我来说是童年阴影。我印象中20年前的菜市场很脏很乱,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各样各样的味道,非常让人难受,几乎天天有人在菜市场吵架。我亲眼看着一个人把刚刚卖出去5毛钱的菜,给下一个人卖了一块,这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是个很大的震撼,就是不公平的感觉。我也亲眼看到过一个父亲推着自行车,跟几个摊贩争执起来,他一手护着自己的孩子,一只手去跟三四个摊贩推搡,孩子坐在后座大哭,周围路人想办法拉架,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狂飙》的开幕是20年前的2000年,黑恶势力嚣张跋扈,我觉得那种社会图景可以浓缩在一个菜市场里。
我写高启强是一个卖鱼的。我走访打听后知道,卖菜、卖肉的摊贩都不太担心摊位调动,但卖鱼的比较怕,因为好多鱼缸设备是焊在那的,一挪动,好几万块钱就白花了。由于调摊位而起争执,这个微小的冲突很真实,能被人迅速感知。设定好了开头这个角色,后边好多的故事就不需要我去编,其实是人物自己走出来的。
很多黑恶势力出身于草莽,他至少自我感觉没路走了,就想再去拼一把。但凡“穿着鞋的”都不太愿意豁得出去。
在我设计里,高启强是一个极致的实用主义者,可以利用身边一切人,包括他的弟弟、他的妹妹、唐小龙、唐小虎。他走到最终的结局完全是咎由自取。
问:剧里一些反派人物的塑造手法比较特别,有别于很多刑侦剧里较脸谱化的反派角色,你为什么这样构思?
朱俊懿:我这个人还是比较任性,徐导又给了我足够的创造空间可以去撞南墙。我的家人也给我很大的包容,我媳妇、我爸妈都没有指望我成名立万、挣很多钱。在这种宽容的环境下,我敢于做一些尝试。我不是没撞折过,之前也写过一些刑侦剧,就石沉大海了,狂飙是属于撞出来的。不冒险,不跟别人做出差异感,东西是永远出不来的。
张颂文饰演从底层拼到黑道大佬的高启强问:作为扫黑刑侦群像剧,为什么以安欣和高启强的对决关系为主线?他们两人一正一邪,亦友亦敌的这种关系,是怎么构思的?
朱俊懿:首先这是徐导定的,他特别坚定要做一个双雄黑白对立,这给我提供了非常好的创作平台,两个人的对立关系浑然天成,只要去弥合逻辑和寻找事件就可以了。
拿到这个方向之后,我认为我要写的重点是人,我不想做成那种正义集团对抗邪恶集团的大战,我刻意强调的是人和人之间的纠缠,那些人情世故,这样能让观众的注意力更集中。
中国社会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情社会,写好了挺有意思的。安欣和高启强代表两个不同的信仰,安欣是执拗的理想主义者,高启强是极端的实用主义者,他们的对决纠缠在人情上,互相有帮助,有提携,有感动,有那种求而不得的悲伤和失落。这些东西我觉得演员老师都演绎得很好。
问:主演符合你最初设计角色时的想象吗?演员给了你哪些惊喜?
朱俊懿:演员都演得挺好的。比如第12集安欣庆功会那一场戏,张译老师贡献了非常精彩的表演。原剧本写他给李响打电话的桥段,手机是放在口袋里的,但张译老师在现场调整得很好,他把手机放到了绷带里,一下就跟之前受过的伤联系上了,而且视觉上也好很多。他说完那段台词后还掰了麦克风一下,从镜头上来看就显得更有力量。
那段关于人生选择的台词,我写的时候非常担心,是不是调子起得太高了,生怕观众感受不到那种赤诚,但是张译真的演出为师父焦心的感觉,想方设法让师父重新选择,看得我热泪盈眶。
问:在你的设计里,几个主角名字的寓意是什么?
朱俊懿:我在正义这一方使的心思其实要比黑恶势力那边多。高启强、高启胜就像家谱一样安排了个“启”字,他们的祖上可能都是老实人,排到他们这一代想要开启一个新的强盛时代,只有这么点意思。
安欣和李响就不一样了,他们中间有很多的互文和呼应。
安欣的谐音是安心,他是烈士家属,他的家长、养叔,朋友,包括孟钰,对他的期待就是你安安心心过好一辈子就好。但偏偏安欣成了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必须去挣扎,战斗。他受不了李响死得不明不白,受不了谭思言消失得无影无踪,受不了他的徒弟就这么没了,他怎么安心?
李响的名字也有多重意思。他的父亲起这个名时,希望他一鸣惊人,他自己却是一个追求安心的人。李响本身想往上走,也没有说一鸣惊人,就是追求仕途通达,家庭美满就足够了。结果他跟赵立冬这种黑恶势已经纠缠不清时,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我必须把我的名字拼起来,组成理想,才能够真正安心。其实他和安欣殊途同归,他最后也成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配得上他的名字。
问:剧本创作中遇到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朱俊懿:一个是做出差异性。能写出几种性格,主要在于编剧脑子里有多少储备。像设计老默和疯驴子,他们身上的标签都是疯,都有狂妄和嗜杀的部分,但他们两个要做出区别来。老默是个非常重情的人,他不太在乎法理和规则,所以他既对高启强有情,也对安欣有情,他的情是所有性格里最长的那一个板。疯驴子是道义的人设,屡屡被骗,就因为他太相信道义了。
第二个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影视行业发展到今天,在剧本层面创新一大步很难,有些观众看的剧比从业人员看得还多,要让他们满意,我必须得逼着自己往前走半步。
谈行业:
“希望给年轻编剧更多机会,没准就是下一个狂飙”
问:播到大结局了,现在心情怎么样?
朱俊懿:终于结束了,我觉得风暴可以离我而去了。我没想到狂飙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和声量,说实话,我的压力远大于兴奋和开心,很诚惶诚恐。我平常的生活比较宅,电话经常一天都不响。突然这么多人来联系我,让我非常不适应。我是在平淡的状态里写出《狂飙》的,我觉得我应该回到那样的生活。
问:你是如何转行做编剧的?
朱俊懿:我毕业后一直在做舞台剧相关的工作,直到遇到徐导才转为编剧。他是我的师傅,我跟着他写了八年剧本,学了不少东西,今天算是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作品了。外行人转编剧一般情况是先写小说,小说火了之后,通过改编自己的小说进入编剧领域。像我这种完全没有作品,上来就写剧本的,可以说是徐导手把手教的。
刚开始,徐导对我的判断是基本功肯定是欠缺的,但他觉得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些有表达的东西,敢说、敢想、会写一些别人不写的领域,他觉得这个是罕见的,他愿意为这个东西去试一试我。
他带我的时候也顶着很大的压力,毕竟他带我时已经成名了,很多人都劝他说你应该带几个写剧本很熟练的,大家合作起来很顺畅,你带这么一个生瓜蛋子,还得手把手从剧本规则教,有点不值。我觉得徐导是这个世界的少数派,大多数人只爱摘这个果子,甚至为了摘树上的果子能把树锯了,但徐导是一个栽树的人,他可以看着这个树慢慢成长,结出果子来,然后跟我共享这个果实,我非常感谢他。
问:你在微博说,希望现实题材登顶,让一些偏冷内容得到展示的机会,为什么这么说?现在剧集市场比较受投资者欢迎的是什么内容?
朱俊懿:以这两年的热度值来看,最火最热的肯定还是古装偶像剧。古偶剧是挺好看的,我也特爱看。但这个现象如果时间一长,就必然会引起资源市场对某一个领域的过度集中,这种集中甚至可能会引起恶性循环,我觉得这是不好的。我认为百花齐放才是良好的市场环境,得给那些偏门、冷门的创作者有表达的机会。
现在《狂飙》火了,大家也要给其他题材的戏保留出创作的空间来,不要一窝蜂地都去做警匪。
另外,我希望业内能够给年轻编剧更多机会,他们年轻,想的东西不一样,也许他们出来的作品不合规矩,但没准就是下一个《狂飙》。
叶徐彤